引子
前几日有幸见到了姚彬彬先生的一篇文章《以佛学比附科学之思想误区分析》,先生博闻强记,在对佛学有深入了解的基础上,深入浅出地分析了这类思想误区产生的历史源流和谬误所在。读来酣畅淋漓,道理说透,事实摆足。对于佛学之比附科学的是是非非,做了一个明确而富有说服力的结论。
受此启发,也想就此谈一点自己对科学的看法,应和先生雄文,算是一点读后感吧。
科学是什么?
让我们从对科学的基本认识开始说。
科学是什么?科学是人类认识物质世界的经验积累和成果总结。经验积累指的是科学知识的获取方法,成果总结则是既成的科学体系。既然是经验积累,自然存在一个扬弃的过程,不断淘汰一些经过检验偏离事实的东西,增加新的条件下,新的经验总结,从而自我生长,不断壮大,逐渐向宇宙的终极真理靠近。如果把科学看作一个人,阿瑟.克拉克用来总结自己一生的那句名言套用在科学身上再恰当不过:他从未长大,但从未停止成长(Henever grew up, but he never stop growing)。至少到目前,这句概括还是对的。
科学和终极真理
科学是否会给人类带来终极真理?终极真理这个短语的内涵太丰富,为了避免把人生观牵扯进来,我们换个词,“客观真相”。
科学认识和客观真相就像两条渐进线,可以无限接近,但是终究不会重合。因为人类身在宇宙之中,这个先天的限制决定了认知所能达到的上限。用一个比喻来说,生活在玻璃缸里的鱼类有一个和人类不同的世界,根据玻璃缸的条件,鱼类们会得出许多物理定律。我们从玻璃缸外进行观察,会知道鱼们总结出来的物理世界并不是客观真相,然而鱼们身在缸中,它们无法知道还有一种不同的世界。当然,这些聪明的鱼类可以从数学上,从模型上推论各种物理世界的可能(比如我们的数学家,尤其是拓扑学家,就贡献了许多各种宇宙空间模型),然而所有这些模型,在鱼类的世界里不可被验证,也就无法被判断为科学认识,而只能停留在假说,假想的层面上。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提到过这样一个隐喻:一个被绑起来背朝火堆的人,只能看见影子在山洞壁上的移动,他会从影子的移动中总结出规律,而且认为那就是世界的真相。对于人类而言,并不知道绑着我们的究竟会是什么,可能是几百年前没有望远镜,也可能是一次毁灭性的灾难抹掉了所有生物演化的痕迹,甚至如果我们生活在一团星际尘埃中,除了太阳看不见别的星星……人类所能接触了解的事实受到各种各样的局限,距离客观真相也必然有距离……历史不断告诉我们,在客观真相这个论题上保持足够的谦卑和警惕,才是一个正确的态度。
宇宙真相究竟如何,科学并没有给出完整的结论。也许我们的宇宙真的可以被完全认知,只不过,无法完全认知的可能,总是要大上许多。
非终极真理的科学对人类意义何在?
科学有很大的可能性不能展示宇宙的终极奥秘,然而,这不能否认科学认知的积极意义。科学认知,即便它不是客观真相,甚至距离客观真相还很遥远,它却是有限时空内的真理。在有限的时空内,不精确的科学认知也可以带来足够有效的反馈。著名的例子比如牛顿力学。和相对论相比,牛顿力学距离宇宙真相要远得多,然而对人类社会,牛顿力学却是一种足够有效的近似,我们应用它可以得到非常有效的反馈,直到今天也是如此。在某些前沿领域,比如极小尺寸的半导体器件内电子如何运动,极度扭曲的空间形态下物质的运动,牛顿力学完全失去了正确性,因此变得完全无用,但我们仍旧把牛顿力学称为科学,为什么?就是因为它仍旧能够给我们提供足够有效的反馈,从而被保留在人类的认知工具箱里。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科学认知这个巨大的工具箱里留下的东西其实只有一个共同点:它们能给人类对物质世界的认识提供有效信息。除此以外,没有任何限定条件。
非终极真理的科学对于人类的意义也在于此。它是人类认识和改造物质世界的有效工具。当然,说到改造,那就要和技术结合在一起。这是另一个话题,此处无涉。
科学的尽头是哲学吗?
科学和哲学之间,究竟什么关系?如果把哲学的范畴定义为囊括一切形而上,那就是把所有的抽象概念都划进去了,科学无疑会有大量抽象概念,也就包含了哲学的成分。科学中的具体事实,比如花儿为什么这么红,阳光为什么是七彩的,这些都不在哲学关心的范畴内。所以科学和哲学,乍一看,似乎是彼此有交集的关系。但如果像某些人说的:“科学的尽头是哲学”,这就太抬高哲学了。哲学是个框,框里装了很多东西,形形色色的宗教,都是它的压舱货。望文生义,科学的尽头是哲学,未免会让许多宗教人士得意,从而心安理得地自居于科学之上,坐稳绝对真理的交椅。科学是人类对物质世界(自然,客观世界)经验积累的总和,当我们这么定义科学的时候,科学已经具有内在的哲学指导思想——经验实证主义。
经验,是人类所接触观察到的事实总和。人会基于这些事实进行分析判断,形成结论。实证,则是这些结论,必须回到物质世界中去,检验成败。成则结论保留,败则抛弃。无论成败,都进入下一轮观察或者分析判断。
只有能够存在于如上这个循环中的事物,才被承认。这或许是经验实证主义的简单定义。
经验实证主义具有天然的合理性。它非常朴素,朴素到和生物体的生存机制十足类似。一个生物体存于世上,就需要从外部世界获取信息,然后加工信息,最后达成行动。行动结果好,则生物生存,行动结果坏,则生物损伤,甚至毁灭。或许可以说,经验实证主义,是我们对生存本能的一种系统化,理论化。其实无论是否把它上升为理论,它就在那里。离开它,生物不能生存,一个种族也是不能生存的。
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哪怕极端笃信任何宗教,也无法将经验实证从社会生活中完全抹除。完全不需要经验实证的世界,只能是一个魔法世界,在地球上不曾存在过,将来也不会存在。
回到科学和哲学的关系这个问题,我想用一个比喻来说明:设想人类的精神世界是一个班级,各种流派的思想是班级里的学生,科学是一个学生的名字,班里还有佛教,基督教,萨满教等等。哲学是老师吗?不,这个班没有老师,哲学也不是任何一个学生——哲学是花名单,所有学生的名字都印在花名单上。(哲学这个词,外延太广,内涵太少,只能成为花名单了)
科学的尽头还是科学,如果说有任何哲学在指导着科学,那也是科学自身所内含的哲学精神,而不是什么别的神秘哲学。
科学和宗教之简单比较
现在经常提到的一个词,是科学精神。究竟什么才是科学精神?科学精神有二个基点,第一怀疑,第二实证。怀疑是科学发展的必要条件,它的本质是反权威。匍匐于权威之下的人,或许可以成为科学家(因为我们定义科学家,是一种职业属性,和个人的精神气质无关),但是不会拥有科学精神,也就无法充分理解科学对于人类世界的意义所在。
“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说的就是反权威。
反权威并不意味着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德高望重,思虑深远的科学巨匠,而是说,无论科学巨匠还是无名小卒,在科学面前,所面对的检验条件是一样的,并不因为科学巨匠的名声和威望而对检验原则有差别。这一点是科学不断实现自我更新的根本所在。
当然,怀疑是要有条件的,怀疑一切,就走到了一个极端,变成不可知主义,那也不是科学精神所在。所以科学精神还需要实证来进行约束,用大白话说,说话要有根据。
理解了科学精神的本质,就可以看出,科学和宗教,在精神气质上是水火不容的。科学要疑,宗教则要信。科学反权威,宗教则是崇拜权威。
那么,为什么会产生大科学家信宗教的奇怪现象?这就和人类社会的复杂结构有关了。
人依附于社会,受到社会的种种约束。(人类的社会组织形态从广义上说,仍旧是属于科学问题,只不过,对于身在其中的人类,受到种种约束,很可能无法以科学的眼光来看待。假想来了一群外星人,它们想要研究人类的组织结构,就会以科学方法来作研究。许多社会学家前去观察一些遗留的原始社会,就是用科学的眼光来打量这个小型人类社会。对于社会中绝大多数的人而言,要打量自身所在的社会,问题无法这么简单纯粹。)
宗教不仅仅是一种思想,它也是一种社会组织形态。人是一种社会性动物,人云亦云是天性,所以宗教的流行,总是以人群为区分,天然地划出地域来。
地球上有数百上千的宗教,却只有一种科学。社会组织形态可以出于偶然而千变万化,科学要以客观事实为准绳,除非逃逸出我们的宇宙,否则只能是唯一的。
那么科学和宗教在一个人身上可以并行不悖吗?当然可以。只不过,这种并行不悖,是一种妥协,并不是说科学和宗教真的相容。中国专制主义统治下的士大夫阶层,以儒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进,以道家清静无为顺应自然为退。儒道之间,一个积极,一个消极,精神气质完全不同,中国的士大夫把这两者都吸收进来,化为己用,因时因地,采用什么态度,取决于士大夫身处的位置。科学和宗教并存于一人身上的情形,大约类此。如果有此等观察目标,应有如此发现:什么场合遵守科学原则,什么场合采用宗教原则,在此人身上是泾渭分明的。
所以,科学和宗教的融合,只是人的精神世界同时容纳了两者而已,并不是两者之间发生了混淆。
科学和宗教最厉害的冲突,莫过于科学对于宗教所宣扬的基本事实的否定。宗教对此的策略,要么是跟随,不断地重新修正基本事实,使其跟上科学发现的脚步;或者是关起门来,将科学拒之门外,建设一个封闭王国。
宗教这种精神文明现象,有着深刻的生物学原因,是由人自身的生物性特点决定的。所以并不是说科学否定了许多宗教所宣扬的东西,就能否定宗教。宗教的生命力根植在人类的生物性之中。有人说,中国人什么都信,也就是什么都不信。其实什么都信这件事,已经说明了,这是一种精神需要。即便什么都不信,也会去试一试,或者附和他人。身陷传销组织中,即便一开始对传销有着清醒的认识,长时间洗脑之后,也会成为忠诚的传销一员。被胁迫的肉票,会自觉自愿服从绑匪,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这些事例,无非说明的是人的生物学特点决定了,精神上的盲从只要稍加触发,就可以发生。
科学能够解构宗教,却无法在社会层面上消除宗教的影响,并不是科学本身不够犀利,最重要的原因,乃是人本身的选择性接受。从长远的角度来看,在一个安全稳定的社会中,只要宗教不采取封闭措施来控制信众人群,随着科学教育的普及,和各种精神产品的不断产生,宗教终究会退缩到可有可无的境地。
小结
我们的时代,可以被称为科技时代,倡导科学,是顺应时代的潮流。倡导科学,知识固然很重要,更重要的,却是理解什么是科学,从而在精神面貌上,塑造符合现代社会需要的人。
在进行科学教育的过程中,这种稀缺的品质会潜移默化:实事求是,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这恐怕才是科学教育对社会最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