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谟问题也许没有笛卡尔怀疑论那么著名。尽管休谟问题没有给《黑客帝国》什么启发,但最起码有两个理由可以说明休谟问题总的来说更重要也更具影响力。其中一个原因是康德把他的整个哲学作为对休谟问题的回应;另一个原因是哲学界至今对休谟问题的重视程度仍然不比对笛卡尔的怀疑论。尽管笛卡尔对本科生在思想上的提升更有用处,但他并没有提出一个无法解决的大问题,而且人们总是将这问题抛之脑后,因为它让我们所做的和所说的所有事情都失去意义。能做到这样的,大概就只有休谟了。
休谟问题是指归纳法无法为自身辩护。从狭义的角度上说,归纳法就是从个别性经验推出一般性结论的推理。举个例子,我相信明天醒来时太阳会从东边升起,因为过去每天如一;如果我不给植物浇水,它们会枯死;如果我在窗帘旁边点燃一根火柴,整个屋子就会烧起来。如果没办法作出类似这样的推论,我们的生活也没办法过下去了。但休谟却说这些推论都没有理性的基础:这些都只是大脑的习惯,它缺乏真正的证明。我能一直点起火来的经验没有理由说明下一次它就一定会烧到家具。
在亚当《银河系漫游指南》里,他把把能果断拒绝从过去推断出未来这种推论的人成为银河系的统治者。对于身处于这个布满未知之险,犹如万花筒一般的世界的我们来说,说要做到这样是不切实际的。即使休谟是对的,我们也要假装说他是错的,他自己也是这么说的。很幸运,我在教本科生的时候,发现了休谟论证的一个致命缺陷,可以说是拯救了人类理性,甚至是整个西方哲学。
休谟问题也叫做休谟的叉子,叉子很形象地表现了这样的两难困境:在两个选择之间没有一个是能让人接受的。在哲学导论课上一般是这么说的:存在两种推理——演绎推理和归纳推理。演绎推理是必然的:它证明事物的必然性,而且它也能为自身证明,因为我们根本无法想象一个逻辑上矛盾的事物是真的。但是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并不像逻辑那样有必然性。在这个世界,我们要从特殊事例中推出必然性。一个人在潜水的时候无法呼吸,我们就下结论说:我在水里不能呼吸。从一个或几个例子中,我们会得出普遍的结论:人在水里不能呼吸。
类似这种推理显然很不靠谱。如果我从自身经验推出,没有人能看一眼打乱的扑克牌就全记下来的结论,那我就错了,即使我做不到,也还没看到能做到的人。我们过去所看见的种种推论都是对的,但也有可能在未来被证明是错的:太阳可能不会升起(因为Vogons后来毁灭了世界),人可能可以在水里呼吸(因为她的脖子装了人工腮)。归纳推理不仅没有必然性,而且有时候根本无法证明自身。几乎每个人都知道我是说英语的,但如果说每个人都说英语那就是错了,因为我所知道的人在普遍的人群中是有偏差的样本。
看来在归纳推理与结论的证据和结论本身之间存在着空隙:结论超过了前提能证明的范围(否则的话结论就会是必然的)。休谟说这个缝隙被一个假设填补了,那就是未来会像过去一样循环,或者说自然始终如一。如果未来和过去一样,那我就能用我过去的经验推出,我点的蜡烛不能让2岁的小孩碰到。但是如果未来不像过去一样,那我从过去经验中得出的总结都有可能是错的。我们是怎么知道未来就会像过去一样呢?按照休谟问题的说法:我们不能。
我们不能用归纳推理证明未来会和过去一样。未来的事情很有可能是和过去不同的,这样我们就不能说归纳得出的结论是对的。对于不细心的本科生来说,用演绎推理证明未来会像过去一样似乎是可行的。我们能举很多例子来说明:在雨一直下之前,天上是布满乌云的;我们也能预测到每年的一月份,多伦多都会很冷,而每年的一月份这冷得让人发抖的事实证明我们是对的。那么基于许多类似这样的例子,我们就应该下结论说未来将会像过去一样吗?如果过去的经验归纳能预测出未来的这个假设在未来一直被证明是对的,那这个推理看起来就没什么问题。因此我们也能自信地归纳出未来会和过去一样,但只能基于未来如过去的假设上。
看着学生们真正意识到这个论证的陷阱,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毫无希望时的眼神,作为老师也会得意三分。你无法用归纳推理去证明归纳推理,就如休谟所说,这是循环论证。
既然这个假设的证明必须要用演绎推理和归纳推理的其中一种,但事实证明两者都不行,所以这个假设无法证明。那我们就没有什么理由相信未来会和过去一样了,归纳推理无法被证明是正确的。因此我也没有理由相信,当我的身体浇满汽油时,点燃一根香烟会很危险。
读者此时可能对最严密的哲学推理感到浑身发麻。很多人都把这种感觉错当成极度的烦恼,于是匆匆忙忙下结论说哲学家就喜欢让人们感觉到自己像个傻瓜,而哲学就只是用强迫性的逆向思维,把正确的事证明成是错的。这样的主张是有证据证明的,不过就如前文所说,我们并没有理由认为它就是对的。
当然最后一点只是一个玩笑,我早就提到过休谟错了。休谟的错几乎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的,用过去预测未来无疑比太阳会从东边升起和所有人都会死更确定。对休谟最简单的反驳其实就是对任何一种怀疑主义的反驳:
P1:如果休谟的论证是正确的,那么从过去的事件推断未来就不合理。
P2:但“用过去预测未来的推断不合理”这个论断并不正确。
P3:所以休谟的论证是不正确的。
就是这么简洁明了:两个正确的前提形成了一个有效的演绎论证,因此我们可以肯定说休谟错了。这个论证虽然令人满意,但它又产生了一个问题,因为其中一个前提是有争议的。
尽管休谟的论证错得很明显,但它肯定不会在你的哲学导论课上留下任何印象。为了追求知识的可能性,并且用哲学家的能力来解决问题,我要解释清楚为什么休谟的论证是错的:
休谟要求我们证明一个陈述的真实性,以此证明归纳论证。类似“未来会和过去一样”或者“自然的过程总是一成不变”这样的陈述。但这其实不是我们要证明归纳论证要做的事。要证明这个论点,我们就要让人们看到,在前提和结论之间是有某种联系的。在演绎论证中,前提必须推出必然的结论;而在归纳论证中,前提最终会得出可能的结论——至少比否定结论可能的多。如果我们要按照休谟想要的模式去论证,那就会是这样的:
P1:在过去,在窗帘边上点起一根火柴会使屋子着火。
P2:在未来,在窗帘边点起一根火柴的结果会和过去一样。
C:因此在未来,在窗帘旁边点起一根火柴将会使屋子着火。
我们用演绎论证的形式来证明我们的论点。如果未来会和过去一样,那我们对未来就有可能作出必然的结论。但归纳论论证的结论只是可能的,而不是必然的。而且即使通过增加一个额外的前提把归纳论证变成演绎论证,并没有使整个论证更合理。
在能够得出相同结论的演绎论证和归纳论证之间来回转换是件容易的事。如果我们对真实世界进行推理,结论总会包含一些不确定性。通过构造一个演绎形式的论点,我们就把不确定性包含在前提中了。然而,归纳论证则是把不确定性转移到了从前提到结论的整个推论中。举个例子:
P1:如果热火队明年没拿到冠军,那么笔者就会很高兴;
P2:热火队明年拿不到冠军;
C:笔者将会很开心。
这是演绎式而且是有效的论证,但它不是决定性的,因为前提2的真实性会遭到怀疑。如果我们把前提2换成:
P2a:热火队明年可能拿不到冠军。
这就变成了一个归纳论证了,因为它并不遵守——热火队可能输了笔者必然会很高兴——这个事实。在这个论证里热火队必须要输,但他们未必会输。两个论证都是有效的,因为它们的论证完全基于同一可能事件之上,但是第一个论证的结论失效在于第二个前提的不确定性,第二个论证的不确定性从根本上来说,就在于从前提到结论的整个推论过程中。
因此,归纳论证的合理性问题不在于证明“未来会像过去一样”的困难。“未来会像过去一样”这样的陈述只有在从某种归纳论证转成演绎论证才是有用的,但这么做并没有使论证更充分。它只是把推论中的不确定性提出来,从:
P1:在过去,酒杯掉在瓷砖地板上会破碎,
到
C:在未来,酒杯掉在瓷砖地板上将会破碎。
然后把不确定性包含在更深层的前提里:
P2:从酒杯掉在瓷砖地板上的结果来看,将来会和过去一样。
证明归纳论证实际上是要求我们推理其中的前提和结论。并不存在对归纳推理的一般论证,因为有一些归纳论证是不好的,但对个别的归纳论证是有可能被证明的,甚至是某一类归纳论证,也就是说,具有特定结构的归纳论证。这些证明是演绎式的,因此证明归纳推理并非循环论证;一个论证的结论依循着前提的可能性,考虑一下这种形式的论证:
P1:一个个体将会在人群中被随机选中;
P2:人群中大部分人吹喇叭都很动听;
C:从人群中被随机选中的人很可能吹喇叭很动听。
我们可能会疑惑的是抽取个体的方法是否真的是随机的,或者人群中是否真的有那么多喇叭手,但这些疑虑都是无关要紧的。这个演绎论证是有效的。这是必然的:如果前提都是真的,那么结论就是真的。如果我们把结论替换成:
C*:从人群中被随机抽取的个体将会吹出动听的喇叭声。
就会变成:如果前提是真的,那么结论可能是真的。如此一来我们就有了归纳论证的一般形式了。
说得更广泛一些,任何带有“很可能这样”的结论的演绎论证与带有相同前提和“就是这样”的结论的归纳论证等效。
你心里可能有了结论说笔者并没有拯救西方哲学。但我必须承认,有些证据会让结论更可信。在笔者为发表学术期刊而准备的研究中,准备写一篇对休谟问题的漂亮的批驳,但后来意识到了早在60年前就有人这么做了。在D.C.威廉1947年发表的书里有和笔者一样的核心论点,而且他的后续者D.C.斯托韦研究得更深。当然,他们在表达的方式上有很大的不同,但基本的观点都是一样的,也就是一个人能用演绎论证来证明各种不同的归纳论证,休谟只是以一种困惑人的方式来要求哲学家通过补充的前提把归纳论证转变为演绎论证。
如果休谟问题70年前就被解决了,为什么没有人会知道,也没有人在乎呢?有一种说法是我和斯托韦的论证有漏洞。谁都能解决休谟的问题(除非休谟是对的)。但问题是它真的可信吗?这样一个明显有错的结论,一个经过严密的检查的结论,竟然还是没有人考虑到?在哲学圈子里没有人承认就在他们眼前的证明,这真的可能吗?
我认为很有可能,我甚至因此作了一番论证。
我的专业领域是自然选择进化哲学(philosophy of evolution by natural selection),我也可以跟你说说一个跟自然选择问题有关的故事。
在很多问题中总有更难解决的,而且不少问题都需要专业技术或设备来解决——像数学方法或者像望远镜这样的设备。能解决的问题已不再是问题了,剩下的才是最难的。
所有的科学刚开始都是哲学的分支,可是一旦他们有了令大众满意的方法或者实证研究就不再属于哲学。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把事实甩在他们脸上,告诉他们错得有多离谱。但在哲学里并不能这样:你必须要用逻辑论证的方法打在他们脸上。然而要被逻辑论证说服,我们需要有互相合作的态度。人们需要开放思想。这就是学习休谟和笛卡尔的意义所在:提醒他们知道自己偶尔也会犯错,然后自愿去判断一个逻辑论证的对错,而不是让他们一开始就同意结论。
但是用逻辑去判断一个论证并不是人类理性的强项。哲学中的一些大问题真的很难解答,而休谟问题则指向了另一种可能性:哲学问题里很难解决的一个是“难以说服他人你已经解决了问题”。如果一些正确的论证知识太棘手,太复杂和太违反直觉,那问题就会与答案共存,与那些试图说服其他哲学家的人并存。
D.C.威廉预料到自己的处境可能很尴尬。他写道:“一个休谟问题的批评者可能选择他会用的武器…或者日常语言,大量的算术,概率的逻辑,科学史等等,但结果都是一样的。所有关于归纳怀疑论的批评者在读了这句话后都感到绝望:在一千个哲学家中没有一个会告诉你有什么批判会证明它自己错了。”(p.87)他的书里有一个章节叫“为什么这些论证无法说服他人”;他说原因是在修辞上和心理上的。在《斯坦福大学哲学百科全书》里翻开休谟问题那一页,和所有正统的哲学观念一样:忽略威廉和斯托韦的反驳,而把重点放在证明一些用演绎论证来证明归纳论证技术上的困难。如果休谟的论证是错的,那证明归纳论证也只是个后记。没有休谟的论证,就没有一个人会感到要去证明它的需要。
我认为这种情况完全就是我们应该期待的。在哲学争论过程中遗留下来的论证就应该是因为它是说服不了哲学家的论证。在哲学中有数不清的错误方法,也就是说有很多似是而非的错误论证都被人们用来维护自己的论证。因此,不管一个论证有多么正确,让一个积极的哲学家去避免被一个论证说服都会是件很难的事。
哲学界并不只是为了解决知识问题,也是为了阐述和继续争论而设立的。持续的发表文章需要持续的争辩。能够一直不断地改进、吹毛求疵、澄清和反驳是最好不过了。我并不是说哲学家要故意这么做,重点在于发表文章的压力意味着这会把他们吸引到有“持续争论”的领域。有一些辩论仍旧持续着,是因为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找到真理,不然就是论证的结论仍然不确定。
这也许意味着哲学的进步不能只依赖于逻辑,它也必须在修辞手法上下功夫。但我确实认为休谟问题不会因为一个哲学家出版了一本书或发表了一篇论文就解决了,尽管我有十足的证据来支持归纳论证。
参考文章:How I SolvedHume’s Problem and Why Nobody Will Believe Me, by Eugene Earnshaw.